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聊斋志异6

发表于:2024-01-24 10:13:01 来源:柚子资讯

聊斋志异

聊斋志异《阿绣》原文

海州刘子固[1],十五岁时,至盖省其舅[2]。见杂货肆中一女子,姣丽无双,心爱好之。潜至其肆,托言买扇。女子便呼父。父出,刘意沮,故折阅之而退[3]。遥睹其父他往,又诣之。女将觅父,刘止之曰:“无须,但言其价,我不靳直耳[4]。”女如言,故昂之[5]。刘不忍争,脱贯竟去[6]。明日复往,又如之。行数武,女追呼曰:“返来!适伪言耳,价奢过当[7]。”因以半价返之。刘益感其诚,蹈隙辄往[8],由是日熟。女问:“郎居何所?” 以实对。转诘之,自言:“姚氏。”临行,所市物,女以纸代裹完好,已而,以舌舐黏之。刘怀归不敢复动,恐乱其舌痕也。积半月,为仆所窥,阴与舅力要之归。意倦倦不自得[9]。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,密置一箧,无人时,辄阖户自捡一过[10],触类凝思[11]。

次年,复至盖,装甫解,即趋女所;至则肆宇阖焉,失望而返。犹意偶出未返,早起又诣之,扃如故[12]。问诸邻,始知姚原广宁人[13],以贸易无重息,故暂归去;又不审何时可复来。神志乖丧。居数日,怏怏而归。母为议婚,屡梗之,母怪且怒。仆私以曩情告母,母益防闲之[14],盖之途由是绝。刘忽忽遂减眠食[15]。母忧思无计,念不如从其志。于是刻日办装,使如盖,转寄语舅媒合之。舅即承命诣姚。逾时而返,谓刘曰:“事不谐矣!阿绣已字广宁人。”刘低头丧气,心灰绝望。既归,捧箧啜泣,而徘徊顾念,冀天下有似之者。

适媒来,艳称复州黄氏女[16]。刘恐不确,命驾至复。入西门,见北向一家,两扉半开,内一女郎,怪似阿绣;再属目之,且行且盼而入,真是无讹。刘大动,因僦其东邻居,细诘知为李氏。反复疑念,天下宁有此酷肖者耶?居数日,莫可夤缘[17],惟日眈眈候其门[18],以冀女或复出。

一日,日方西,女果出。忽见刘,即返身走,以手指其后;又复掌及额,乃入。刘喜极,但不能解。凝思移时,信步诣舍后,见荒园寥廓[19],西有短垣,略可及肩。豁然顿悟,遂蹲伏露草中。久之,有人自墙上露其首,小语曰:“来乎?”刘诺而起。细视,真阿绣也。因大恫[20],涕堕如绠[21]。女隔堵探身,以巾拭其泪,深慰之。刘曰:“百计不遂,自谓今生已矣,何期复有今夕?顾卿何以至此?”曰:“李氏,妾表叔也。”刘请逾垣。女曰:“君先归,遣从人他宿,妾当自至。”刘如言,坐伺之。少间,女悄然入,妆饰不甚炫丽,袍袴犹昔。刘挽坐,备道艰苦,因问:“卿已字,何未醮也?”女曰:“言妾受聘者,妄也。家君以道里赊远[22],不愿附公子婚,此或托舅氏诡词[23],以绝君望耳。”既就枕席,宛转万态,款接之欢,不可言喻。四更遽起,过墙而去。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[24]。旅居忘返,经月不归。

一夜,仆起饲马,见室中灯犹明;窥之,见阿绣,大骇,顾不敢言主人[25]。旦起,访市肆,始返而诘刘曰:“夜与还往者,何人也?”刘初讳之。仆曰:“此第岑寂,狐鬼之薮,公子宜自爱。彼姚家女郎,何为而至此?”刘始觍然曰:“西邻是其表叔,有何疑沮?”仆言:“我已访之审:东邻止一孤媪,西家一子尚幼,别无密戚。所遇当是鬼魅;不然,焉有数年之衣,尚未易者?且其面色过白,两颊少瘦,笑处无微涡[26],不如阿绣美。”刘反复回思,乃大惧曰:“然且奈何?”仆谋伺其来,操兵入共击之。至暮,女至,谓刘曰:“知君见疑,然妾亦无他,不过了夙分耳。”言未已,仆排闼入[27]。女呵之曰:“可弃兵!速具酒来,当与若主别。”仆便自投[28],若或夺焉。刘益恐,强设酒馔。女谈笑如常,举手向刘曰:“悉君心事,方将图效绵薄[29],何竟伏戎[30]?妾虽非阿绣,颇自谓不亚,君视之犹昔否耶?”刘毛发俱竖,噤不语。

女听漏三下,把盏一呷,起立曰:“我且去,待花烛后[31],再与新妇较优劣也。”转身遂杳。刘信狐言,竟如盖。怨舅之诳己也,不舍其家;寓近姚氏,托媒自通,啖以重赂[32]。姚妻乃言:“小郎为觅婿广宁[33],若翁以是故去[34],就否未可知。须旋日,方可计校。”刘闻之,彷徨无以自主,惟坚守以伺其归。逾十余日,忽闻兵警[35],犹疑讹传;久之,信益急,乃趣装行。中途遇乱,主仆相失,为侦者所掠[36]。以刘文弱,疏其防,盗马亡去。至海州界,见一女子,蓬鬓垢耳,出履蹉跌,不可堪。刘驰过之,女遽呼曰:“马上人非刘郎乎?”刘停鞭审顾,则阿绣也。心仍讶其为狐,曰:“汝真阿绣耶[37]?”女问:“何为出此言?”刘述所遇。女曰:“妾真阿绣也。父携妾自广宁归,遇兵被俘,授马屡堕。忽一女子,握腕趣遁[38],荒窜军中,亦无诘者,女子健步若飞隼,苦不能从,百步而屦屡褪焉。久之,闻号嘶渐远,乃释手曰:‘别矣!前皆坦途,可缓行,爱汝者将至,宜与同归。’”刘知其狐,感之。因述其留盖之故。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,未委禽而乱适作。刘始知舅言非妄。携女马上,叠骑归。入门则老母无恙,大喜。系马而入,具道所以。母亦喜,为女盥濯,妆竟,容光焕发。母抚掌曰:“无怪痴儿魂梦不置也!”遂设裀褥,使从己宿。又遣人赴盖,寓书于姚[39]。不数日,姚夫妇俱至,卜吉成礼乃去[40]。

刘出藏箧,封识俨然[41]。有粉一函,启之,化为赤土。异之。女掩口曰:“数年之盗,今始发觉矣。尔日见郎任妾包裹,更不及审真伪,故以此相戏耳。”方嬉笑间,一人搴帘入曰:“快意如此,当谢蹇修否[42]?”刘视之,又一阿绣也。急呼母。母及家人悉集,无有能辨识者。刘回眸亦迷;注目移时,始揖而谢之。女子索镜自照,赧然趋出[43],寻之已杳。夫妇感其义,为位于室而祀之[44]。

一夕,刘醉归,室暗无人,方自挑灯,而阿绣至。刘挽问:“何之?”笑曰:“醉臭熏人,使人不耐!如此盘诘,谁作桑中逃耶[45]?”刘笑捧其颊。女曰:“郎视妾与狐姊孰胜?”刘曰:“卿过之。然皮相者不辨也[46]。”已而,合扉相狎。俄有叩门者,女起笑曰:“君亦皮相者也。”刘不解,趋启门,则阿绣入,大愕。始悟适与语者,狐也。暗中又闻笑声。夫妻望空而祷,祈求现像。狐曰:“我不愿见阿绣。”问:“何不另化一貌?”曰:“我不能。”问:“何故不能?”曰:“阿绣,吾妹也,前世不幸夭殂。生时,与余从母至天宫,见西王母,心窃爱慕,归则刻意效之。妹较我慧,一月神似;我学三月而后成,然终不及妹。今已隔世,自谓过之,不意犹昔耳[47]。我感汝两人诚意,故时复一至,今去矣。”遂不复言。自此三五日辄一来,一切疑难悉决之。值阿绣归宁[48],来常数日不去,家人皆惧避之。每有亡失,则华妆端坐,插玳瑁簪长数寸[49],朝家人而庄语之[50]:“所窃物,夜当送至某所;不然,头痛大作,悔无及!”天明,果于某所获之。三年后,绝不复来。偶失金帛,阿绣效其妆,吓家人,亦屡效焉。

从此狐狸三五天就来一次。家中一切难办的事都能解决。每当阿绣回娘家,狐狸常来住几天,家里人都害怕地避开她。每当家中丢了东西,她就打扮得整整齐齐,端立着,头上插着几寸长的玳瑁簪子,召集家人来庄重地告诉他们:“所偷的东西,今天晚上必须送回原来的地方;不然的话,就头痛大作,后悔也来不及。”天亮后,果然会在原来的地方看见被偷的东西。三年后,狐狸再没有来,偶然丢失了金银等贵重东西,阿绣模仿狐狸的妆扮做法,吓唬家人,也常常见效。

聊斋志异《阿绣》赏析

《聊斋》写了不少一男二美的三角故事,如《宦娘》、《莲香》、《小谢》、《巧娘》、《嫦娥》、《香玉》、《张鸿渐》、《寄生》、《春梅》、《荷花三娘予》等,这些故事如从文化背景上考虑,肯定与那时代的多妻制婚姻文化相联系,但这些故事又全然不同于那些妻妾争风吃醋、争宠固宠、相互计算的人间悲喜剧,而是在鬼狐世界里奇思妙想,阴差阳错,变化万千,开辟了爱情故事的一个崭薪天地。在这些三角故事中,还有些一真一假的“双包案”,二美容貌相同,真假奠辨,变幻交错,误会百出,直至故事行将结束,才真相大白。最典型的一篇就是《阿绣》。

《阿绣》的情节变化有二球戏狮之妙。先是真阿绣出现,“姣丽无双”,刘子固象睡狮猛醒,顿时被迷住,恨不能一下咬住这个彩球.但作者曲尽腾挪功夫,让真阿绣或呼父来、或故昂其价、或以纸包土代货,把个刘子固调弄了一番,刘子固也心甘情愿地接受调弄,只希望最终能咬住彩球。但作者一缩笔,真阿绣不见了,刘子固象一条被戏之狮,突然失去了彩球的方向,东扑西找,意乱情迷,神魂颠倒,后来又干脆告诉他,真阿绣已经另嫁他人,弄得刘子固“低头丧气,心灰绝颦”.唯一还盼望的是天下还有长得象阿绣一样的姑娘就好了。狮子重又卧地懒起,沮丧争极。此时作者突然一晃彩球,把假阿绣抛了出来,而且一逗一引之后,就让刘子固如愿以偿,并让他对爱情的渴望得到超量满足,沉溺其中。但不久又让一仆人窥破真情.辨出真假,使刘子固知道这个彩球虽极似前面那个彩球,但不是前面那个彩球,而且不是人.是个鬼魅,吓得刘予固毛发俱竖,不敢再近彩球,彩球亦自隐占。但假阿绣曾告诉刘子固真阿绣嫁人之事不实,又引得刘子圃再玉寻真阿绣。一番等待折腾之后,突然在兵乱逃亡途中邂逅真阿绣,真是踏破铁鞋尢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。但真阿绣在前,刘予固反又疑是假阿绣.道其原委才知是假阿绣救出真阿绣并引他米找刘子固,彩球为狮所获,其兴高采烈可知。新房咀.假阿绣又突然出现.真假阿绣同在,竟无人能辨,刘子固亦分辨多时才认出真似。但一夕醉归,刘子固又被假阿绣哄了一回,到真阿绣回来,假阿绣方合盘托出舆柑:原来真假阿绣乃是前世姐妹,假阿绣效西王母不如真阿绣神似.但心中不服,必欲一较短长。如此.则情节构思在二球戏狮之妙外,更有双珠比美的奇想,益发引人人胜。余味深长的是,故事的主导情节是假阿绣假扮真阿绣,假阿绣帮助刘_『固得到了真阿绣,故事的结尾却写真阿绣假扮假阿绣,真真假假.假假真真.真假之际,人鬼之问,使故事始终保持了迷人的艺术魅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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